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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五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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羅美娘一行人的馬車是穿過村道直接到張家門口的,前幾日一場大風雪,今日剛好天晴,不少村人都願意出來走動走動,見張家的馬車過來都三三兩兩圍過來看熱鬧。

唐氏在村裏住了幾十年誰還不認識,如今才出去一年就這般富貴氣派,見到的人都覺得她真是脫胎換骨。

唐氏下了馬車原本正和村人說話,突然看見張大福,也是不敢認了。張大福比她大半年前離開時黑瘦了不知道多少,整個人瘦骨嶙峋,臉上這皺巴的,瞧著得老了十歲有餘。

再看他衣裳,鄉下地頭就是再不講究穿戴,也沒有這樣棉襖上都是黑一塊白一塊的,得虧唐氏做這襖子時選的是顏色深的料子,不然就更顯臟了。

唐氏在府城時,哪怕心裏擔心張大福,其實也未嘗一點回村之後好好顯擺的心思,不過此時看見張大福,她是啥心情都沒有了。

拴柱和鐵牛跟在張大福身後跑出來,叫了兩聲阿奶,也都不敢上前。這倆渾身上下也是臟兮兮的,臉上都沒多少肉。

唐氏心情挺覆雜地應了兩聲,她出去一年回來,孫子都跟街上的小乞兒差不多了。

一行人進院子之後,張大福看著唐氏的穿著打扮,還有些不大習慣,想想就說讓她先坐著歇一會兒。

可堂屋炕都沒燒,跟冰窟似的,裏頭處處都是灰塵,就連早上吃完的碗筷都擺在桌子上,唐氏便沒坐,邁著大腳把家裏都溜達了一遍,重點進了竈屋和存糧的地方,待看完之後,心裏真是深深吸了一口氣。

以前老張家就算再窮,倉房裏也都存著足夠一家子吃大半年的糧食,沒大米白面,也總有便宜的地瓜面高粱面,還有各種菜幹筍幹山菌以及臘腸臘肉,唐氏當家時,每年過冬前就會準備得妥妥當當。

現在倉房裏,倒是也有吃的,不過幾缸子玉米面和地瓜面磨得都很粗糙,瞧著就割喉嚨,房頂上的臘肉也全都吃完了,空空的就跟遭過賊似的。

今兒老妻回來,張大福真是高興,瞧見唐氏嫌棄的表情,也只是笑道:“秋天時家裏賣糧,大郎那口子把錢當命一樣,瞧著價高,就賣了大半,家裏肉吃完了,也沒再補進了。”

說到這裏,他嘿嘿笑了兩聲:“不過你也別擔心我餓著,你走之前不是給我留了銀子,我隔幾日就買點肉回來。”

“買回來一大家子一塊吃?”

“哪能呢,就給兩個孫子吃,就是大郎我也只是偶爾叫他過來打打牙祭……”

老頭子還自以為幽默,唐氏忍無可忍,道:“你哪有錢割肉?你割肉還不是我給你的錢,就那點肉還要幾個人分著吃,大郎也真好意思!”

張大福被唐氏炮轟得不輕,道:“剛到家就火氣這麽大,大郎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,自來就怕媳婦……”

唐氏氣得直捂胸口。

張大福看她這樣,道:“好端端的生哪門子氣呢,你是從縣裏回來的,也聽美娘她哥嫂說了吧,大郎都躲到鎮上去了,現在他家不成家,現在咱們當父母的,更應該操心這個。”

唐氏冷笑一聲,道:“他但凡能硬氣點,就不會家不成家。噢,以前他自個護著媳婦,現在就連他自個也受不了,就把親爹兒子往村裏一扔就到外面逍遙,天下哪有這麽好的事情?他這麽對你,你就不生氣?”

張大福當然也是生氣的,為張大郎這事,他半個月多都沒睡好了,不過再氣,兒子還是兒子,日子也得過下去,他嘆了口氣,道:“你剛回來,還穿得這麽好看,就別在這裏待著了,去屋裏坐坐,等我跟你細說。”

唐氏還想說什麽,此時外頭突然響起李氏和羅富貴的聲音。

張大福立刻就笑道:“應該是親家知道兒媳婦回來,心急過來了。”人要到落魄時,才知道誰是實在親戚,這些日子羅家家裏做點啥好吃的,都預著他一份,張大福今年能撐到現在,也是多虧了有羅家時不時就救濟一回。

李氏和羅富貴確實是聽村裏議論閨女回村的事,才忍不住過來瞧瞧。

親家關系自來微妙,以前張家不如羅家時,唐氏見到李氏那叫一個自卑,還是自打兒子有功名之後才好了一些,不過眼下大兒子鬧出來的事,丟臉丟得整個村都知道了,唐氏也是破罐子破摔了。

唐氏看到李氏就道:“真是多謝你們這些日子照顧著我家老頭子,也是上輩子不修,修來這種不孝的兒子,讓你們看笑話了。”

李氏懷裏抱著外孫女,沒看到張大福唐氏時嘴都合不攏了,此時硬憋著收斂一點:“這有什麽,張大哥是個好人,咱們住一個村又是親家,搭把手不是應該的嗎。”

兩對親家在堂屋裏說話,羅美娘也從外頭進來了。

剛才進門時瞧見大房跟狗窩似的,羅美娘也挺慶幸她當初離開時把家裏托付給了親爹娘,李氏羅富貴隔個十天半月就會過去打掃一回,算計著他們差不多要回村了,還把柴火米糧都給備齊了。

雖然一整年家裏都沒啥人煙,不過對比起大房這有人煙的,真是整潔得不得了。

她剛才瞧著自家院子裏備的柴火多,還讓阿才拿了些過來,冷成這樣,總得先把炕燒起來,又讓麥苗和小米幫著打掃,這會兒她爹她娘過來,才勉強有個住家的樣子。

冬日太陽下得早,外頭天色也有些昏暗。

羅美娘跟公公見禮之後,就想問問晚飯怎麽吃。

唐氏看向李氏和羅富貴,道:“親家和親家母回家也是兩個人吃飯,不如就在這裏對付一口?”

李氏和羅富貴也沒啥不願意的,他們雖然是匆匆過來的,也拿了不少東西,有青菜有臘肉,還有十多個雞蛋,在張家吃飯也不算失禮了。

於是長輩在堂屋說話,羅美娘就帶著麥苗進了竈下,麥苗幹些切切洗洗的活計,她則是先把李氏帶過來的一塊豬肉切點肥肉下來,熬了點豬油。

大房這裏啥醬料都沒有,羅美娘也不講究了,熱鍋冷油,熬到油上泡沫消失,先加入菜梗炒一會兒,再加菜葉不斷翻炒到葉子都蔫兒下去,菜裏有水滲出來再把肉加進去炒。

她炒菜時,兩個侄子一直扒在竈屋門後看她,小鼻子一動一動的。

其實不止兩個孫子,就連張大福在堂屋陪著客人說話,也被這簡單的一盤青菜炒肉香得肚子都叫了好幾回。

叫得唐氏跟李氏說話時,都覺得面上下不來臺。

羅美娘把青菜和肉炒了之後,算了下吃飯的人數,把唐氏拿過來的十個雞蛋都放下去炒了,臘肉也是切開直接蒸。

因著天氣太冷,她還燙了一壺酒過來。

飯桌上喝著小酒,吃著肉,張大福才有種劫數過了的感覺。

家裏多長時間沒這麽有煙火氣了,屋子暖和又幹凈,老妻和兒孫在身邊,拴柱和鐵牛大口大口地吃著飯菜,又嘻嘻哈哈笑個沒完,張大福重重地吐了口氣,只覺得跟做夢似的。

其實他心裏也有不少話想問,尤其羅美娘和唐氏身上穿戴都那麽好,家裏還買了丫鬟,總覺得應該在府城應該發生了不少事,但這會兒他渾身上下都有種醺醺然的感覺,便不想說話。

倒是唐氏,覺得自家在親家面前丟了臉,吃飯時為了找點心理安慰,便略說了一些事情活躍氣氛。

當然,羅美娘賣方子發財、還有家裏抓賊得到賠銀的事,她一句話都沒出口。

兒媳婦會不會跟親家說她管不著,不過這兩件事她已經想好要瞞著張大福,老頭子偏著大兒子,讓他知道二房手上有錢,他要顧著當爹的面子倒是不會有啥壞主意,不過大兒子兩口子就不一定了。

李氏和羅富貴都聽得心滿意足,大家都沒不識相提起張大郎和黃氏,說著家長裏短,熱熱鬧鬧地把飯吃完了。

用完晚飯,麥苗把碗筷收拾了,眾人各回各家,李氏卻是留在閨女家裏。

這一年她想羅美娘想得不行,要不也不會羅美娘剛到家就過來了,把羅富貴打發回去後,她便在屋子裏帶外孫女。

羅美娘下午都讓丫鬟打掃隔壁大房,自家院子也早就讓人過來通風燒炕。

家裏屋子也多,就是多了阿才和兩個丫鬟,也住得下,她把三人都安頓好了,才進屋洗漱。

外頭冷風嘩嘩地吹著,妞妞也已經睡了,母女倆窩在她帶回來的幹凈被褥上,李氏方道:“我還想著女婿要上學,你得臘月下才能到家呢。”

女婿是同個村的,羅美娘說不上是遠嫁,可她出嫁這兩年,一年在縣城,一年在府城,確實是離家裏越來越遠了。

有時候夜裏想起來,李氏也十分不是滋味。

羅美娘笑道:“相公歲考完了,府城沒啥事就回了。”

她心裏也想念爹娘,到現在羅美娘還記得,小時候家裏窮得不得了,有好吃的,李氏和羅富貴總會都留給她和大哥,而且從來沒有因為她是個閨女,就少給她一點。

就是出嫁時,李氏也把家底拿出大半給她做了陪嫁。

這年頭,做父母能做到李氏和羅富貴這樣的,真是不多了。

羅美娘依賴在親娘身邊,母女倆很是親香了一會兒,李氏才問她:“家裏怎麽又買丫鬟又買馬車的,就是手上有錢,也不能這麽糟蹋。”

羅美娘想想,就把這一年發的兩註財給說出來了,不同於唐氏對張大福偏心上的懷疑,羅美娘對李氏還是很信任的。

李氏真是嚇一跳,以前羅美娘也不是沒做過冰皮月餅,那餅皮吃起來沒滋沒味的,不如那糖漿做出來的好吃,羅家人都不怎麽愛吃,沒想到這配方居然能賣這麽多錢。

羅美娘笑:“也是機緣巧合,應該是那人打算拿這方子去討好哪個大人物,不然也不能便宜了我。”

李氏咋舌:“這便宜也真夠好占的。”

她這輩子也沒見過那麽多錢,要是以前閨女沒出嫁,她還會想著幫她管管,現在羅美娘自個也有閨女了,她道:“錢是人的膽,知道你手裏不缺錢,我也就放心了。”

羅家現在的日子也是越過越好了,家裏沒啥難為的事,李氏也不會見錢眼開,只是想著閨女有錢就喜歡享受的性子,又念叨了她幾句。

羅美娘被念得頭疼,趕緊道:“這回回來我給你和爹也買了不少東西,還有幾件適合冬日穿的襖子,明兒娘先試試尺寸合不合適,也別想著放幾年再穿,那些料子買的時候可貴,放幾年就不鮮亮了,不穿才是糟蹋錢。”

之前一家子做冬天穿的衣裳時,羅美娘就把給她爹娘扯的料子都做成成衣。

李氏其實骨子裏的摳門勁兒也沒比唐氏好多少,不過今日她瞧著唐氏富貴氣派的模樣,也挺羨慕的,意思意思地說了閨女兩句,就收下了。

因著收了孝敬,李氏更是喜逐顏開,又問了一些女婿在外頭的事情。

羅美娘撿著好事說了些,就問起大房的事了。

她其實也挺好奇的,難不成大伯子真像張玉寒說的,在外頭出軌寡婦了?

這事也算問對人了,李氏早就憋了一肚子話,只是礙於張家是親家,不好隨便在外頭胡說。

她悄悄道:“我跟你說,你可別說出去,你爹有一回去鎮上,看到那錢寡婦給你家大伯子擦臉呢,笑得可好看了,你那大伯子有些羞,躲了一下還是讓她擦了。男人和女人都能做這種事,你說還能是啥關系?”

羅美娘:“……”

李氏繼續道:“這件事也不知道該怪誰,就你嫂子那樣的媳婦,真是不多見。你沒在村裏,不知道你公公過的是啥日子。”

“夏天那會兒農忙,按說各家各戶都得弄點好的讓男人補補身體,可黃氏就不肯,有一回你公公實在受不住,餓得眼前發黑,還是你爹給他灌了幾碗糖水他才緩過來,又勸他別太刻薄自個,身子熬壞了,到時候買藥錢還要花更多。”

“你公公聽了你爹的話,這才拿了錢自個買肉。就他那點買肉錢,你嫂子也不放過,總拿話叫你公公填補家裏,你公公不肯,她還給他臉色看了。咱們村裏都說,要不是黃氏太過分,你大伯子怎麽會跑去鎮上幹活。”

“……半個多月前發生錢寡婦的事情後,你嫂子就氣得回娘家,把三個孩子都留在家裏,最小的那個,跟咱們妞妞只差了八九個月,她當親娘的也真狠得下心……”

“外頭人都說是她娘家娘教她的,把孩子都扔下不管,就能逼你大伯子上門道歉,就是沒想到你大伯子也吃了秤砣鐵了心,跑到鎮上眼不見為凈了。”

“這三個孩子都在家裏,你公公一個大男人哪會管孩子,你爹瞧著他日子過得可憐,做飯就經常讓我多做些送過來……”

羅美娘真是不知道其中還有這麽多內情,她雖不喜黃氏,不過都是女人,她天然的立場就是站在原配這邊的。

張大郎要是為了妻子刻薄親爹兒子休妻,羅美娘甚至還會覺得他總算有骨氣一回。

不過為個女人算什麽事,羅美娘心裏也有些瞧不起張大郎。

李氏還在繼續道:“以前你嫂子做了不知道多少壞事,你大伯子都一聲不吭,我還想著他們情分不同呢,沒想到為個女人變成這樣了,真不知道那錢寡婦是啥手段,能把他迷惑成這樣……”

對比起母女倆說八卦的和諧氣氛,唐氏和張大福這邊說話就有些不大順利。

唐氏雖然不知道錢寡婦給大兒子擦臉的事,不過她從閨女嘴裏也知道不少別的細節。

她跟張大福道:“大郎的想法不難猜,他就是仗著有你在家裏給他擦屁股,才敢把孩子都拋在家裏不管,咱們要是按他想得去做,他才是真的逍遙。”

唐氏是想勸張大福搬到小兒子家裏住段時間,連三個孫子,最好也先不管,總得讓大兒子知道,他要是自個都不要兒子,他們老兩口年紀大了,也沒精力幫他管孫子,他才會回來。

張大郎是什麽性子她當親娘的一清二楚,他們兩口子一輩子就生了兩子一女,之前張大福和小兒子鬧翻了,就只剩下大兒子能依靠,即使張大郎再壞再沒用,也是張大福老來養老的指望,張大福不會對他這個兒子太狠心。

張大郎能這麽毫無顧忌,也難說不是拿捏住親爹的這點心思。

她是真的心疼老頭子,不想他被兒子算計,今日進門時看見張大福那樣,唐氏都覺得心裏發酸。

他們夫妻倆這輩子沒啥本事,就是靠著種地幹活把孩子養大,在村裏沒有宗族親戚可依靠,日子是真的苦,常年累月吃食裏沒有半點葷腥,好不容易賣了糧食能割點肉回來,也是緊著幾個孩子先吃,就是這樣一分一毫的勒緊褲腰帶,才攢下了幾十畝地的家業。

後來張大福執意要把家也分了,她是勸也勸過,罵也罵過,他就是不聽,想著張大郎老實本分,他們兩口子跟著他能過點安心日子,沒想,到頭來小兒子樣樣都不用他們發愁,倒是大兒子家都不要跑到鎮上去了。

還連累得親爹要在家幫他照顧孩子。

張大福其實不是啥愛好享受的性子,可你總得讓他吃飽穿暖。他張大郎到鎮上幹活自個倒是衣食無憂了,卻讓老爹在家裏為他收拾爛攤子,他也真有臉!

唐氏真是不想這事心情還好,一想起來火就騰一下又起來了。

張大福其實也不是糊塗人,知道婆娘的主意是好的,可說起要去小兒子家裏住,他卻還是不大願意,“當初分家時就說好,咱們歸大郎管,你過去就算了,我再過去,分家那紙契約還算不算數了。”

想起小兒子見到他時臉上總是硬邦邦的,張大福就覺得抹不開面子。

唐氏氣地:“這也不行那也不行,那你給想個主意,我先說好,那錢寡婦再好,她不是正道進咱們家的,這媳婦我可不敢要。黃氏再差,大郎想用七出休了她,我一句話都沒有,就是不能在外頭胡搞!”

張大福想想道:“這事其實也不用搬去二郎家住,你不就是想把孩子送到鎮上,逼大郎回來嗎,我在家裏住著也是一樣的。等他受不了回家,我再跟他說不會再幫他帶孫子,效果也差不多。”

“隨你!”唐氏現在主要是找個法子治治大兒子,總不能讓他煩心事都丟在村裏,自己一個人在外頭好過。

這邊說通了張大福,她第二日就讓阿才趕了馬車去鎮上,把拴柱和鐵牛都帶上,看著連走路都踉踉蹌蹌的小孫子,咬著牙根,硬起心腸也抱進馬車,衣服收拾了一包裹,又囑咐了大孫子拴柱幾句,才叫阿才趕緊走。

老兩口站在原地,直到馬車消失在村道,才進了家門,瞧著家裏沒有一點孩子的鮮活氣,心都有些空落落的。

作者有話說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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